1.
离开时,每个人收到的除了一卷证书,还有一只平平无奇的环保纸杯。它源自一位日本诗人的即兴创作,献给我们中那些住在看不见风景的房间里的人。未来,这些房间将被改造成精神健康类的关怀场所。而在过往的无数个周末,这里总是迎来大批精神到爆炸的鹰眼球迷,并将他们的命运无情劈为两类:一类临河而居,另一类的窗外除了橘红色砖墙和持续轰鸣的发电机,什么都没有。某天,不知谁屋里的一次性纸杯偶然被风吹落,成就了第二类人眼中珍贵的动态。纸杯随风翻转,变形,低空起飞后又迫降,不分日夜地作着困兽之斗。人们看见它,讨论它,赞美它,记住它,其中也包括我。我的窗外没有风景,但这不妨碍我成天带着床单往外跑。天气尚热时,随机选一片松软的草坪或一棵繁茂的树,扮演Kindle商标的真人版,在树下打开Kindle的瞬间,就完成了一次秘密的套娃。看书的终点毫无意外总是犯困,把床单系到两棵关系不太好的树上,躺进秋千,四面都是风景。
风景敌不过风,很快天冷了,人们只能重返室内。我最中意货梯后方的隔间,旁边是电控室,一扇门长期将出口和走道阻断,方寸里就有了不知魏晋的气场。偶有人推开,像是误触异世界,飞快退了出去。我真应该抓住这些失控的瞬间告诉对方,其实我是煤球菌变的。
2.
参照系是不讲道理的。比如第一次来到密尔沃基时天已黑了,同绝大多数城市一样,夜晚的街道空空荡荡,并按美国人一贯的环保标准,写字楼灯火通明。一条河道贯穿中央,大铁桥群起而围之。走在这些建筑之间,我老觉得自己回到了外滩。同行的D说,难道不是外滩像这里?对哦。可就个体而言,历史总是遭到私人记忆的无理切割。所以当我先走进I河边的视觉艺术楼,见到流线型的白色回廊,再去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,那一层层优雅的纯白圆弧让我不免发出略带冒犯的愚蠢惊呼:真像啊!
哪怕珠玉在前,我仍偏爱山寨版的古根海姆,只因为它拥有一间完美的教室。说不出具体在几楼几零几,反正它就在那,一个角落,三面墙,一只圆形挂钟,一扇长条梯形的天窗。我从没在那上过课,也没见谁正在上课,它总是空着,也总是开着。有人记得《我为歌狂》里叶峰的房间吗,他坐在床边弹琴,雨打进他头顶的天窗。但这里的天窗总对着晴空,有时鸟和飞机掠过,有时是几片色彩难辨的叶子。我空手而入,乘着课桌的万向轮在地面随意滑行,想象自己身处失重的宇宙飞行舱,按下门口的自动按钮,等一束光从头顶缓慢撒开,撒开,如同挑棍游戏的第一步。由于太喜欢,我几乎舍不得在里面做什么事,看书,睡觉,都不合适。倒是曾热情地拉朋友去看它,就像看望另一位叫我自豪的朋友。我们在它面前聊天,偶尔打开内置电脑,或在白板上涂涂画画,好像这样一来,这个朋友也加入了我们的对话。应该说,它早就加入了,以细微的光影变化来应答。
3.
邻近的艺术楼和山寨古根海姆同属一位设计师,他来自纽约,是美国高校建筑的中标专业户。艺术楼身世坎坷,刚建成不久就遭受了水灾的冲击,经重塑,如今端庄得不露一丝痕迹。主体临石壁而建,头顶杂草兴盛,底下一汪绿水,它的美貌让人不得不静坐下来。二层的图书馆横生水上,好像抽屉被拉出来之后忘了关,久了就关不上了——那圈露天楼梯是走不通的。沿落地窗坐下,面壁思过,目之所及的绿色强烈又沉静。这里的学习氛围称不上浓厚,座位零零落落,甚至不如石壁上的草密。我最爱抽屉正中间的位置,看建筑的阴影把湖面分成深浅两重,风过水上,两重颜色彼此渗透,与倒映的草木混为一潭,晃眼,但不晃神。
4.
主图书馆有一间本地妇女档案室,自1991年起公开接收I州女性的历史资料。走进去,书架上每个文件盒都标注了对应的姓名和编号,但普通读者没有直接查阅的权限。我每次都会在前台电脑上随机搜索一个感兴趣的人,然后坐下,等管理员把档案调取出来。这过程像点菜,但结果更接近开盲盒,摆在我面前的资料有时是一两册,有时堆满了整张书桌。
我的选择总是从亚裔开始。一位叫Kim的越南女性出生于西贡,后在I州获得教育学位,成家生子,担任本地学校的校董。她的档案在五十岁以后逐渐走出框架,罕见地以移民女性的身份参与州议员竞选,留下许多传单、发票、信件和纸媒报道。但直到看完,我都没找出一份关于结果的记录。(据网络资料显示,赢得初选后,K以小于5%的差距在正式选举中落败;她是州史上首位参选的移民女性。)回想一遍,我忽然意识到,在K提供的如此周详的私人文档里,除了那次参选结果,被选择性跳过的还有她所经历的上世纪70年代——似乎有意回避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与其个人身份的牵连。
后来我在一个性别权益机构上认识了同为越裔的年轻女性B。身为移民二代,她很快谈起同父母辈在身份认知上的种种出入,并对我提到的K感到好奇和激动——尽管我们都明白,从K的竞选团队为她打造的人设来看,在当时,消除差别远比保留特征重要得多。某种意义上,B正活跃于与K相似的公共领域,只是代际差异让她的立足点有所转移。共和党出身的K在90年代初以家庭为支点号召选票, B则把自我关怀放在一切的前面。B的办公室是一栋老旧的白色别墅,里面有很多空置的小房间,软硬设施齐全,每个人都可以任选一间享用,我正是这样进入的。一个暂时安全的角落,能在对话中找到回声的角落。午餐时间,B一边啃三明治,一边主持着关于性别与职场的线上对话,她有着同信用卡广告上的模特相似的笑容,自信,亲切,又隐约带着一点强撑。我不知道B的未来是什么样的,是否很多年后,也会有像我这样的闯入者,从形形色色的妇女档案架上翻开属于B的那一页,并将它告诉下一个人。
5.
返祖就是,日子里总有那么几个时刻,人会突然很想当鸟。每逢这股愿望涌起,我就得找栋高层建筑爬进去过把瘾。但在I城,做这件事恐怕会失望透顶。酒店天台也好,学生宿舍也好,即使是夜里,一眼望去,除了微弱的路灯什么都没有。偏偏医院的钟楼又死活找不到入口,只好去开放式停车场的顶层呆着,看眼皮底下的车一辆一辆入库休眠。中西部没有傻子会开电车(除非当成备用或玩具),豪车的后视镜十有八九挂着中国结,召唤本地血性的只能是浮夸又费油的皮卡,当它们在粗犷的州际公路上甩起沙尘,你看到的简直是牛仔和他的马,谁不想循着噪音飙上一段?我最喜欢看卡车拖头,一双又凶又憨的大瞪眼,活脱脱从《汽车总动员》里跑出来的。卸下挂厢,短短一截贴墙站着,像只脚后跟,跟它的名字Bobtail再配没有。见头如见人,也许是这行太枯燥了,司机都爱费点心思打扮车头,我见过全是可口可乐贴纸的,当然也有插满鹰眼旗帜的。在停车场呆久了会产生一种错觉,就是人和车的主仆关系发生了颠倒,也渐渐能进入南方文学那些动辄一页半页的关于车的年份、型号和组装修理的无聊对话,觉出其中的一本正经和幽默。有趣的是,当我在底特律的通用大厦见到同样回转陈列的经典车型时,反而感到一阵陌生,也许车和动物一样,是不能长久被圈养在室内的。只有在月黑风高的停车场,你才敢相信,它们睡醒后会扭扭脖子,一个接一个离开。
6.
走累了,找块墓地歇歇脚。墓地安静得没有呼吸,躺下就睡着了(仔细想想,是真的只有我在呼吸)。有的在玉米地边上,有的紧挨着社区,家门口的鹰眼旗帜和石碑上的在同一片风中哗哗作响,生死没有禁忌,不论距离。见识过纽约的“死人区”后,我开始理解这里的人对纽约的“侧目”。从拉瓜迪亚机场驶向皇后区的途中,有一片古老的加略山墓园(Calvary Cemetery)让我感到紧张,几代市民的石碑像针灸那样密密麻麻地扎在一小块隆起的土包上,映衬着身后密密麻麻的建筑群,望一眼,就足够感到人们在世时的拥挤和焦虑了。打开地图软件,最常出现的评论是,请问怎样才能在这里找到我的(外/曾)祖父/母?瞧,方位在持续见缝插针的努力下失去了实指。从布鲁克林日落公园一路向北,灰尘四起的主干道后方是有几个日落公园那么大的绿荫公墓(Green-Wood Cemetery),这里的“人”均居住面积相对更宽敞些,以至于附近的大活人也要抢占一片难得的清静。地下的前辈整日吸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尾气和活人的戾气,可曾停止过邻里间的争吵?派对动物,冥想天使,争吵让他们在相互纠缠中失去了升入天堂的机会。不过他们应该并不想去,纽约再挤,他们也只想呆在纽约。有一句话说,洛杉矶是破烂天堂,纽约是快乐地狱。那么在与两头各距一千多英里的辽阔腹地,人们该怎样定位自己?欢迎来到人间,躺下即可长眠。
7.
最后一个周日,我第一次准时到达教堂,总算没错过开场的赞歌。I城到处都是教堂,探索一番后,有些热情传教的就恕我不当回头客了,兜兜转转,最常去的还是离家最近的那间。我喜欢坐在最后几排随便听听,神父B的讲道如同官方听力考试一样字正腔圆,白发大叔的领唱令人放松,听多了就都会了。结束后,按惯例和本地人聊些没头没尾的天,吃奇形怪状的、住着虫子的有机苹果,在普遍对甜度丧失判断力的中西部,你能尝到的唯一不算太甜的蛋糕就是教会里的了。等大部分人离场,我必定要悄悄返回二楼坐上一会。四周重归宁静,视线与房顶的壁画、吊灯平行,从彩绘玻璃窗透进来的光束让灰尘变得具体可感。这些都让我想起小时候。小学生活有两年多是在一座废弃的修道院度过的。教室里永远有石柱把同桌分开(就像《贫嘴张大民》里大民床上的那棵树),楼上永远住着吵吵闹闹、油烟四起的人家,室内体育课的地点永远是不正规的中央礼堂。在海绵垫子上做前后滚翻和跳鞍马,落地,目光与头顶的钟楼相触。我老想靠近那个顶,圆满的弧度让人心情平静,可它实在太高了。修道院将拆未拆时,我和老王数次爬进去玩,门口的百年香樟依然健壮,满地都是生活的遗物。我们常去的另一处是医院背后的圣母显灵堂,曾是远东地区第三大的天主教堂。改造为景点之前,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废弃的状态,杂草丛生,墙壁渗水,高高的彩绘玻璃被小孩用石头砸得千疮百孔,但这些却愈发显示出它纯净的光晕。信仰退场,空间的余韵从未散去。鸟飞过,回声泛开,类似的情景,等我在异国他乡的郊野废墟上再次亲眼见到时,老王已经不在了。
2024.4.28
[半点心]是王占黑在笔会的专栏
作者:王占黑
文:王占黑 图:王占黑 编辑:钱雨彤 责任编辑:舒 明